第十五回 怨春偏侯夫人自缢 失佳人许廷辅被收
香魂已断愁还在,玉貌全销怨尚深。
试吊长门风与月,悲悲冷冷到如今。
又云:
仇仇造物恨苍天,玉美如何不保全!
既是命如云影薄,不应颜此月华鲜。
闲追旧事真堪痛,细读新诗更可怜。
谩道君王能好色,宫中失却小婵娟。
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,慌忙跑进来救。解得下时,早已香消玉碎,呜呼逝矣。大家哭了一回,不敢隐瞒,捱到次早,只得来报与萧后。萧后随差宫人来看,宫人在左臂上捡得一个锦囊,送与萧后。萧后打开看时,却是几首诗句,遂照旧放在囊中,叫人送与炀帝。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,炀帝道:“殷纣王只宠得一个妲己,周幽王只爱得一个褒姒,就把天下坏了,朕今日佳丽成行,而四海安如泰山,此何故也?”沙夫人道:“妲己、褒姒,安能坏殷周天下!自是纣、幽二人贪恋妲己、褒姒的颜色,不顾天下,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。今陛下南巡北狩,何等留心治国,天下岂不安泰!至于万机之暇,宫中行乐,妃妾虽多,愈见关雎雅化。”炀帝笑道:“纣、幽二王,虽无君德,然对妲己、褒姒二人之恩,亦厚极矣。”沙夫人道:“溺之一人谓之私爱,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。此纣、幽所以败坏,而陛下所以安享也。”炀帝大喜道:“妃子之论,深得朕心!朕虽有两京十六院,无数奇姿异色,朕都一样加厚,从未曾冷落了一人,使他不得其所。故朕到处欢然,盖有恩而无怨也。”二人正谈论的快畅,急见萧后差宫人送锦囊来,就报知侯夫人之事。炀帝也只道是寻常妃妾,死个把没甚要紧,还笑笑的开锦囊来看。及打开时,见是几幅绝精的乌丝笺纸,齐齐整整写着诗词,又且字体端楷,笔锋清劲,心下便有几分恻然动念。先展开一幅来看,却是《看梅》诗二首。
其一云:
砌雪无消日,卷帘时自颦。
庭梅对我有怜意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
其二云:
香清寒艳好,谁惜是天真。
玉梅谢后阳和至,散与群芳自在春。
炀帝看了大惊道:“宫中如何还有这般美才妇人!”忙再展开第二幅来看,却是《妆成》一首、《自感》三首。
《妆成》云:
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。
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。
《自感》其一云:
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窠。
隐隐间箫鼓,君恩何处多!
其二云:
欲泣不成泪,悲来翻强歌。
庭花方烂漫,无计奈春何!
其三云:
春阴正无际,独步意如何?
不及闲花草,翻成雨露多。
炀帝见了,连连顿足说道:“可惜可惜!”再展第三幅看时,却是《自伤》一首,云:初入承明殿,深深报未央。
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
春寒入骨清,独卧愁空房。
飒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
平日新爱惜,自待聊非常。
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!
君恩实疏远,妾意徒彷徨。
家岂无骨肉?偏亲老北堂。
此方无羽翼,何计出高墙。
性命诚所重,弃割良可伤。
悬帛朱栋上,肝肠如沸汤。
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!
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
炀帝也不曾读完,就泫然掉下泪来说道:“是朕之过也!朕何等爱才,不料宫闱中倒自失了这样一个才妇,真可痛惜!”再拭泪展第四幅看时,却是《遗意》一首云:
词曰:
妾薄命,红颜自古成孤零。容兮貌兮何所凭,妍兮媸兮本无定。长门桃李不知春,嫩草承舆偏有兴。君不见,昭君千载恨画师,青冢黑河流不竟;又不见,庄姜悄悄怀忧心,绿衣黄里空悲咏。嗟哉岂是天有私,到底也非君薄幸。有才无命伤如何,茂陵秋雨相如病。
话说炀帝在秋声院赏月饮酒,忽见仙女自月中飞下,正要戏他,不期被他哄回头,便跨彩鸾飞起在碧梧之上,说道:“皇帝戏侮仙使,岂不得罪嫦娥!”炀帝慌忙笑谢道:“冒触仙子,朕虽得罪,但好色乃人之常情,嫦娥或亦相谅。”仙女道:“皇帝宫中,自有嫦娥,尚不能识,却又妄想天上嫦娥,何舍近而求远也!”炀帝道:“宫中拽括尽矣,哪有嫦娥遗下?”仙女笑道:“不久将自知也。就是皇帝的十年梦兆,亦先见于此人身上。”说罢,叱彩鸾腾空飞去。炀帝欲再问时,已高入云中,不可见矣。炀帝与萧后众人就像梦一般惊讶了半晌,说道:“有这等奇事!”萧后道:“莫非是谁弄的幻术?”梁夫人道:“大家明明眼见,如何是幻术?”炀帝道:“昔传西王母降于汉宫,萼绿花降于羊权家,麻姑降于蔡经家,只以为妄诞之言,若以今日之事看来,信不诬矣。”大家十分欢喜,只痛饮到月色西沉,方才各各散去。正是:
天低露冷彩鸾飞,仙子乘鸾月下归。
恨不随风逐明月,凭谁问取是耶非。
次日,炀帝因夜来彩鸾栖在碧梧之上,遂改秋声院为栖鸾院。又因仙子说宫中自有嫦娥,又叫宦官许廷辅吩咐道:“朕久不游后宫,恐有冶容艳色,尘埋其中,你可前去细细采选一番,如有美貌者,即时送入西苑备用,不许遗失一人。”许廷辅领了圣旨,随即到后宫来采选。原来许廷辅是个好利之人,炀帝差他选天下美女时,专一诈骗民财。有图女儿富贵要入选的,他却嫌长道短,不肯选入;有舍不得女儿入宫的,他却坐名拽索,定要来选,也不知诈骗了天下多少金钱。回朝时,炀帝说他选女有功,又加官厚赏。因此出入随朝,十分兴头。这一日恰又差他后宫采选,他因前番得利,这次焉肯白选!到了后宫,便装模做样,立起个规矩:有礼物送他,方来一看;若是没有礼物,任他毛嫱、西子,也都高高搁起。况那后宫最大,殿掖颇多,嫔妃彩女,就如云屯猥集一般,便少选了几人,也没处查帐。因此这些宫女,凡略有几分颜色,便没奈何,只得除簪珥,下首饰,或是珠翠,或是金玉,都暗暗央人送他,方求得他来一顾。选不上的,只当认晦气白送;若是选上了,便出题目要上许多礼物,方才替他列上一个名字。选了月余,只选有百十多名,送到西苑来见炀帝。炀帝看见都是中人之资,便胡乱拨到各处应用。心下只道后宫没有十分绝色,也就罢了。谁知真正有色的妇人,就像真正有才的男子,宁甘玉碎珠沉,决不肯枉道去买嘱小人,以图幸进。故往往死得可怜可惜,为千古伤心。却说这后宫有一个侯夫人,生得天资国色,百媚千娇,果然是沉鱼落雁,闭月羞花;又且赋性聪慧,识字能诗。自十五岁选人宫来,自倚着有才有色,又正值炀帝好色怜才,只以为阿娇的金屋,飞燕的昭阳,可计日而到。谁知才不敌命、色不如时,进宫三年,从未曾一见君王之面。终日只是焚香独坐,终宵只是掩泪孤吟。妆束得花香柳绿,毕竟无人看见;打点得帐暖衾温,仍旧是独自去眠。过了黄昏,又是长夜;才经春昼,又历秋宵。也不知捱了多少凄凉,也不知受了几何寂寞!天晴还好支撑,到了那凄风苦雨之时,真个魂断骨惊,便是铁石人,也打熬不过。日间犹可强度,到了那灯昏梦醒的时候,真个一泪千行,哪里还知有性命!正是:
世间多少伤心境,唯有长门最可怜。
无命有才空堕泪,不如一死谢苍天。
侯夫人起初犹爱惜颜色,强忍死去调脂弄粉,以望一时的遇合;怎禁得日月如流,一日一日只管空度过去。不觉暗暗的香消玉减,虽有几个同行的姊妹时常来劝慰,怎奈愁人说与愁人,未免倒转添一番凄惨。后来闻得炀帝有旨亲选后宫,侯夫人又空喜欢了一番。不期只选得一两宫,因不中意,又停止了。这一遍又听得许廷辅来选,侯夫人未免又动了一片望幸的念头,谁知许廷辅必要礼物方肯来选。侯夫人听知此信,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老天既生妾这般薄命,何消又生妾这样容颜!”一个心腹宫人说道:“夫人何必自苦!有的是珠玉,何不拿几件去送他,得能够见了万岁,便不愁富贵矣!”侯夫人道:“妾闻汉王昭君,宁甘点痣,必不肯以千金去买嘱画师;虽一时被害,远嫁单于,后来琵琶青冢,倒落了个芳名不朽。谁不怜他惜他,毕竟不失为千古的美人。妾纵然不及昭君,若要将珠玉去贿赂小人,以邀宠幸,其实羞为。”宫人道:“夫人若如此拗性,岂不辜负了这般容颜!”侯夫人含泪说道:“妾岂不知!但恨生来命薄,纵使见君也是枉然,到不如猛拼一死,做个千载伤心之鬼,也强似捱这宫中寂寞。”宫人知强他不得,只得听命。又捱了数日,早闻知许廷辅已选了百十余人,送入西苑去了。侯夫人情知又是一番虚话,遂大哭一场,说道:“妾此生终不能见君矣!若要君王一顾,或者倒在死后。”说罢又哭。这一日茶饭都不去吃,倒走到镜台前,妆束得齐齐整整,又将自制的几幅乌丝笺,把平日寄兴感怀诗句,捡了几首,写在上面。又将一个小锦囊来盛了,系在左臂之上,其余的诗稿尽投在火中烧去。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,又呜呜咽咽地倚着栏杆哭了半晌,到晚来静悄悄掩上房门,又哭个不止。虽有几个宫人陪伴,因见他悲伤惯了,也不甚在心。侯夫人捱过三更之后,熬不过那伤心痛楚,遂将一幅白绫悬于梁上,自缢而死。正是:
人生最苦是伤心,心到伤时苦莫禁。
酸人肺肠犹可转,痛沉骨髓更千寻。
秘洞局仙卉,雕窗锁玉人。
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
炀帝看了,勃然大怒道:“原来是这厮误事!”沙夫人问道:“是谁误事?”炀帝道:“朕前日曾叫许廷辅到后宫去采选,他如何不选此人!其中一定有弊。这诗又说‘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’,明明是怨许廷辅不肯选他,故含愤而死。”便要叫人拿许廷辅。沙夫人劝道:“许廷辅只知观看容貌,哪里识得他的才华。侯夫人才华固美,不知容貌如何?陛下何不差人去看,若是颜色寻常,罪还可赦;倘才貌俱佳,再拿他未为迟也。”炀帝道:“若不是个绝色佳人,哪有这般锦心绣口!既是妃子如此说,待朕亲自去看。”遂别了沙夫人,随即乘辇还宫。萧后接住,遂同到后宫来看。进得宫来,只见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虽然死了,却妆束得齐齐整整,颜色尚然如生;腮红颊白,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。炀帝看了,也不怕触污了身体,走近前,将手抚着他尸骨之上,放声痛哭道:“朕这般爱才好色,宫闱中却失了妃子;妃子这般有才有色,咫尺之间却不能遇朕。非朕负妃子,是妃子生来的命薄;非妃子不遇朕,是朕生来的缘悭。妃子九泉之下,慎忽怨朕。”说罢又哭,哭了又说,絮絮叨叨,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,十分凄切。正是:
圣人悲道,常人哭色。
同一伤心,天渊之隔。
萧后劝道:“死者不能复生,愿陛下保重。”炀帝方才住声说道:“这都是许廷辅这厮,误我大事!”遂传旨叫拿了下狱,细细审问定罪。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椁,安葬侯夫人,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。宫人回奏道:“侯夫人做诗极多,临死这一日,哭了一场,都尽行烧毁,并无所遗。”炀帝痛惜不已。萧后忙治酒来解恼。炀帝一边饮酒,一边将侯夫人的诗笺放在席上,看了又看,读了又读。看一遍,说一遍可惜;读一遍,道一遍可怜,十分珍重爱惜。随吩咐朱贵儿、杳娘、雅娘众美人,翻入乐谱,时时歌唱。萧后见炀帝怏怏不乐,只是将酒来劝。炀帝吃到半酣之际,更觉思念情深。随叫取纸笔,自制祭文一篇去祭他。祭文道:
呜呼妃子,痛哉苍天!天生妃子,胡为不全?
容兮佼佼,才兮仙仙。奈何无禄,不享以年。
十五入宫,二十归泉。长门五载,冷月寒烟。
既不朕遇,谁能妃怜!呜呼痛哉,一旦自捐!
览诗追悼,已无及焉。岂无雨露,痛不妃沾。
虽妃之命,实朕之愆。悲抚残玉,犹如花鲜。
不知色笑,何如嫣然!泪下成血,心伤如煎。
纵有美酒,食不下咽。非无丝竹,耳若充悬。
妃不遇朕,长夜孤眠;朕不遇妃,遗恨九泉。
朕伤死后,妃苦生前。死生虽隔,情则不迁。
千秋万岁,愿化双鸳。念妃香洁,酹妃兰荃。
妃其有灵,来享兹筵。呜呼哀哉,痛不可言!
炀帝做完了祭文,自家朗诵了一遍,连萧后不觉也堕下泪来,说道:“陛下何多情若此!”炀帝道:“非朕多情,情到伤心,自不能已。”随叫一个太监赐祭一坛,就将祭文烧在他灵前。十六院夫人,闻知炀帝厚治侯夫人的葬礼,也都备了礼物来祭吊。萧后见众夫人来祭,也只得拿些香烛纸帛,差人去赐吊。炀帝又差人相择高原之地,卜吉厚葬。又敕郡县官厚恤他家父母。侯夫人虽生前不曾受用,死后倒也一时之荣华。正是:
莫道红颜多薄命,人情到底惜芳魂。
生前纵未君王宠,死后犹沾雨露恩。
炀帝厚葬侯夫人不题。却说许廷辅拿在狱中,被刑官三拷六问,熬炼不过,只得将索骗金钱礼物,方肯来选的事情一一招出。刑官得了真情,忙具本奏知炀帝。炀帝大怒道:“这厮原来如此大胆!”就要叫发去东市腰斩,却亏众夫人再三苦劝。原来十六院夫人,都是许廷辅选入来的,今日亲承恩宠,未免念他旧功,故竭力替他劝解。炀帝道:若不斩他,何以谢侯妃于地下!既是众妃苦劝,免他身首异处,一刀之苦。”遂批旨赐许廷辅狱中自尽。正是:
只倚权贪利,谁知财作灾!
虽然争早晚,一样到泉台。
又云:
何物貂贱,伤残白玉枝。
百身犹莫赎,一死更何辞!
炀帝既将许廷辅赐死,只是思念侯夫人不已。众夫人百般劝慰,炀帝终有几分不畅。萧后道:“日前仙使曾说宫中自有嫦娥,今其言已验。但侯夫人既死,思之无益,何不还到后宫去选?或者更有美色,也未可知。”炀帝道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遂同到后宫来选、怎奈后宫有千宫万殿,一时怎能够遍选!来选的未必色美,色美的未必来选。炀帝心生一计,叫传旨各宫,不论夫人、贵人、才人、美人、嫔妃、彩女,或是有色,或是有才,或是能歌,或是善舞,凡有一才一伎之长,都许报名自献,俟朕亲览录用。有能荐拔一人者,赏千金;误报者不罪。自此旨一出,不数日,也有论诗的,也有善画的,也有能吹弹歌舞的,也有会投壶蹴?的,都纷纷来献伎。炀帝大喜。随命值酒在显仁宫大殿上,召萧后与十六院夫人,都同来面试众人。这一日,炀帝与萧后并坐在上面,众夫人都罗列坐在两旁;下面却排下几张长书案,尽将笔墨纸砚和笙萧弦管之类放在上面。能诗的,炀帝就出题目,叫他吟咏;会画的,炀帝就说个景致,叫他摹写;能吹的,就叫他吹;能唱的,便叫他唱。一霎时,笔墨纵横,珠玑错落,宫商递奏,鸾凤齐鸣,真个是一时之胜。怎见得?但见:
簇簇宫娃,团团闺秀。各逞奇思,如文场之鏖战;咸夸长伎,似武士之争衡。临风索句,逞咏雪之才情;对景濡毫,施泼云之妙墨。龙蛇竞笔,落纸千行;风雨鸣弦,瑶琴一曲。舞低秋月,绝胜杨柳纤腰;歌罢春风,不减樱桃小口。投壶处,玉芌轻飞银箭;蹴芌场,金莲乱缀明珠。琵琶半面,塞下流来;玉笛一声,月中飞出。真个皓齿生香,娥眉吐媚。莫言无处不销魂,若个有情能不死!
炀帝看见一个个伎艺超群,容颜出众,满心欢喜道:“这一番遴选,方不虚也!”随各各赐酒三杯,随查了名字,或封美人,或赐才人,共选有二百余人,都一一送入西苑供用。查到临了,单单剩下一个美人,也不作诗,也不写字,也不歌,也不舞,立在半边,默默不语。炀帝再仔细将他一看,只见那女子:
貌风流而品异,神清俊而骨奇。
不屑人间脂粉,翩翩别有丰姿。
炀帝忙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别人都献诗献画,争娇竞媚,你为何不言不语,立在半边?”那美人见炀帝开口问他,他不慌不忙,慢慢的走上前来答应。只因这一问,有分教:
昏君短气,淫主惊心。
正是:
国运潜消灭,天心暗改移。
昏昏都不识,却有慧心知。
那美人毕竟不知说些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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