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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州司馬青衫淚

作者:馬致遠   发表时间:2024-11-15 05:51

第一折


  (生上,云)從昨日小姐著梅香送了一首詩來,我回了一首,教他將去了,至今音信不通。小生不覺枕著床,性命在於頃刻。萬一有成,這病還有可時;或阻隔,如之奈何!(唱)

  【中呂】【粉蝶兒】睡眼難開,鎖愁眉如何擔?恨相思晝夜難挨。則俺這異鄉人,如風絮,飄零外。愁滿心懷,何時得否極生泰?

  【醉春風】只因遇著可憎才,引的我熬煎深似。害的我須臾咫尺難移挨,你好是歹,歹!一會家枕捶床,長籲短歎,教咱無奈。

  (云)我且掩上門,靜坐一會。(旦同梅香上,云)日使梅香探那生去,回了一首詩來,我看罷,他真此心。我今又寫下一個簡帖兒,梅香,你再送與那去。(梅云)將來。(旦與簡科,云)你快些來。(下)梅云)不知寫的是甚麽,須索送去。(唱)

  【脫布衫】病潘安瘦損形骸,杜韋娘憔悴香腮。兩個恩情似海,沒來由把咱禁害。

  【小梁州】你只要摟帶同心結不開,都只待魚和諧。曠夫怨女命安排,心無奈,盼殺楚陽臺。

  【么篇】這便是才郎有意佳人愛,兩下裏怎不懷?好意挨,舒心害,粉牆爲界,鏡破兩分釵。

  (云)早來到也,我隔這窗兒試瞧咱。(唱)

  【上小樓】我把這窗兒潤開,覰一覰何妨何礙。見他東倒西歪,倚床靠枕,身體斜挨。叫一聲馬秀,頭不擡,相思苦害,問你個病襄王在也不在。

  (梅見科,云)先生萬福。(生起,跪科,云)呀、、呀!小娘子,怎生就不來了?(梅云)夫人嚴謹,仆豈敢輕出?(生云)小娘子,今日小姐有何話說?(梅)俺姐姐寫了一簡,教我送來,不知上面寫著甚麽。生云)將來我看。(做接科)(梅唱)

  【么篇】俺小姐親封一策,向你這東君叩拜。知他有甚衷腸,道甚言詞,訴甚情杯。試取開,看才,中間梗概,比那嚇蠻書賽也不賽。

  (生念云)畫閣銷金帳,翻成離恨天。東牆相見後,是武陵源。小生有一句話,只得對小娘子伸訴.(梅)先生但說不妨。(生跪,云)想先君在時,曾蒙府相公將小姐許聘小生;後來阻滯,因此上不曾合成事。小生此一來,問這親事,欲令媒人通問于老夫,爭奈寒儒孤陋,不能諧事。自那日後花園中見了姐,就得了這等症候。除小娘子在小姐左右,怎生便,成就此事,有可傷乎?(梅云)足下是一丈夫,於天地之間,當以功名爲念,垂芳名,顯祖宗。豈聞聖人雲:“血氣之勇,戒之在色。”足下是聰明之,何爲一女子喪其所守?先生察之!(生跪,云)只是娘子可憐小生!通一句話呵,此事必成矣。(梅云)生請起。等妾身看小姐之動靜,若是得空呵,慢慢假一言。肯與不肯,再來回報足下。(生云)小生還一簡,煩小娘子捎去,未知可否?(梅云)將來,我去。(生與簡科)(梅云)妾身回去也。(同下)(旦上,)恰才使梅香去了,這早晚不見回來,好悶人也呵。梅上,云)姐姐,我來了。(旦云)事已如何?(梅云)姐,則被你弄殺那生也。(旦云)他對你說甚麽來?梅云)他將前事訴了一遍。(旦云)甚麽前事?(梅)他說道:俺父親在時,曾與你先尊爲交,就將小許了親事;後來遭阻滯,不曾成事。如今千里而來,只爲這親事。自從那一日見了姐姐,如今在書房中相思病哩。(旦云)他再有甚麽話說?(梅云)我臨來,他又與了個簡帖來,捎與姐姐哩。(旦云)將來看。(做看科,旦念云)相思病轉添,愁鎖眉尖上。無讀經書,引的春心況。忽見可憎才,疑是嫦娥降。得眼晴穿,何日同鴛帳?(旦唱)

  【快活三】悶昏昏眼倦開,困騰騰鴛枕挨,怎閦量的無聊賴,幾時得雲雨會陽臺。我和你同歡,愛你個俊俏書生,風流秀才。俺兩個少欠下相思,自裁自改,何日得共挽同心帶?

  【賀聖朝】似這般子建才學,埋沒書齋,愁腸似東洋海。生的相貌堂堂,見了開懷。心中自猜,生教他晝去昏來?

  (梅云)姐姐,似此如之奈何?(旦云)我如今寫一期約簡兒,你將去。我若不如此,他豈敢來?(旦付科,云)他若看了這詩,便知我的意思。(下)(梅同)

  (生上,云)我寫了一簡,著梅香捎去,這早晚不回來,恐成不的這事。這一會身子困倦,且睡些兒。梅上,見科,云)先生萬福。(生云)小娘子,那事如?(梅云)賀萬千之喜,事已成矣!(生云)有甚好音著知道?(梅云)簡帖在此。(生接,念云)待月東牆下,陰候大才。明宵成歡會,同赴楚陽臺。(生跪謝,)今日得成此事,皆小娘子之力,異日當犬馬相報。梅云)足下請起。你准者,妾當回去也。(下)(生云)生這病害的著了!(唱)

  【滿庭芳】姻緣合該,今朝相待,魚水和諧。這等不枉了教人害,苦盡甘來。古人言知過必改,由人兜在心懷。一見了相親愛,便休道賢賢易色,是我放在狂乖。(下)

  (旦、梅上,梅云)姐姐,天色晚了,那生必定等,好去了。(旦)我乃室女,潛出閨門,與少年私約,非禮麽?(梅云)姐姐,男女居室,人之大倫,有何禮?(旦云)母親不知睡了不曾?(梅云)咱去來,不妨。(下)(生上,云)早間梅香來約,海棠亭上與小姐會。夜色深了,我掩上書房門,好去也。早來到牆,躍而過去,潛身在這海棠亭下者。(旦上,云)梅,那東牆下似有人影,莫不是那秀才來了,你去看。(梅望科)(生見梅科,云)小娘子,小姐來了不?(梅云)兀的不是。(生見旦科,云)小姐令小生將赴約。(旦云)你在角門首望著,有人來便報我知道。梅虛下)生、旦攜手,至海棠亭,(成親科)(生唱)

  【耍孩兒】看了你桃腮杏臉花無寒,星眼朦朧開。魂靈兒飛在五雲端,只將這玉體相挨。安排定宿鴛鴦枕,準備下雙飛鸞鳳台。今日得同歡愛,把裙皺損,寶髻斜歪。

  【五煞】衫兒扭扣松,裙兒摟帶解,酥胸粉腕然態。楚腰似柳嬌尤軟,未吐桃花露潤開。完成了和愛,今日個良姻匹配,便死呵一穴同埋。

  【四煞】溫柔軟款情,佳人忒豔色,春風美滿心快。輕蟬鬢軃烏雲亂,寶髻偏斜溜鳳釵。越顯的嬌態,心中留戀,可意多才。

  【三煞】嬌羞力不加,低垂頸怕擡,風流徹骨香在。相偎玉體輕輕按,粉汗溶溶濕杏腮。似這等香竊玉,幾時得一發明白。

  【二煞】澄澄夜氣清,低低月轉階,枝枝花影窗外。燈前試把香羅看,點點猩紅映瑩白。則見他無奈,困騰騰倚牆靠壁,急忙忙重整金釵。

  【尾煞】相思一筆勾,姻緣前世該。好教人撇下恩和愛,幾時得再把同心帶兒解。

  (老夫人上,云)我前日聽得梅香說,小姐身體不,不曾看得。今夜睡不著,我試看小姐去咱。(做科)來到這繡房中,怎生不見小姐?莫不敢做下了勾也?我試往後花園看去.呀!這角門怎生開著?(做撞科,生、旦慌科)(梅云)姐姐,不妨事,夫人行我話說。(夫人罵云)好賤人!你三個都過來.(生、旦、香跪科)(夫人云)好女孩兒,做下這等勾當!豈不:“席不正不坐,割不正不食。”我入董家爲婦,一何曾有針尖大小破綻?你如今方及笄,不遵母訓,修婦德,與這等不才醜生私允,兀的不辱殺人也!想來,都是這小賤人迤逗的來!(梅云)老夫人息雷之怒,聽賤妾陳是非之由。想當初先尊在日,將小曾許與三原縣尹馬昂之子馬文輔爲妻。先尊下世,曾成合。不想馬生因問親事至此,安歇于山壽家花堂中,使佳人才子,臨風對月;心非木石,豈無所!夫人失治家之道,不能掩骨肉之醜,何人之過?(夫沈吟科,云)兀那廝!你端的姓甚名誰?何方人氏?生跪,云)不瞞老夫人說,小生姓馬名彬字文輔,父拜三原縣令,祖貫臨陽人也。(夫人云)你這小禽無禮!你既到此,如何不來見我,卻做下這等勾當。是別人呵,決打壞了。你空讀孔孟之書,不達周公禮,這等不才。我待教你離我門去,只是看你先父面上。我家三輩不招白衣之人,如今且將你兩個急了,則明日上朝取應去。得中科第,那時來也未遲。生云)非敢對夫人誇口,小生六歲攻書,八歲能文,一歲通六經。據小生文學,不奪狀元回來,永不見人之面。(夫人云)想你父親,也不曾弱了。常言道:有其父必有其子。”孩兒,你著志者!秀英,便收拾裝,送文輔上朝取應去。(旦云)恰相逢,又分別,是煩惱人也呵!今朝同把一杯酒,後夜醉眠何處樓?今送別臨溪水,他日相逢在水頭。(同下)

  (沖末扮白樂天同外扮賈浪仙、孟浩然上)(白詩)宴遊飲食漸無味,杯酒管弦徒繞身。賓客歡從童喜,始知官職爲他人。小生姓白名居易,字樂天。原人氏。現任吏部侍郎。這二位老兄,一位是賈浪,一位是孟浩然。他都是翰林院編修。方今大唐天,憲宗即位。時遇春三月,在公廨中悶倦,待往街上私行一遭。更了衣衫,只作白衣秀士。聽的人說,教坊司有個裴媽媽家一個女兒,小字興奴。好生聰,尤善琵琶是這京師出名的角妓。咱三人同訪一遭來。(賈浪仙云)咱三人去來。(詩云)高興出塵外,尊玩物華。(孟浩然詩云)偷將休沐暇,出訪狹邪家。老旦扮卜兒上,云)老身姓李,是這教坊司裴五之妻。主亡化已過,止生下一個女兒,叫做興奴。生得顔出衆,聰明過人,吹彈歌舞,詩詞書算,無所不通。小時曾拜曹善才爲師,學得一手琵琶。官員子弟,名都來吃酒。只是孩兒養的嬌了,一來性兒好自在,來有些揀擇人。這早晚還不起來,只怕有人來吃酒。兒起來罷!(正旦扮裴興奴引梅香上,云)妾身裴興是也。在這教坊司樂籍中現應官妓。雖則學了幾曲琶,爭奈叫官身的無一日空閒。這門衣食,好是低。大清早母親叫,只得起來。天色還早哩。(唱)

  【仙呂】【點絳唇】從天未拔白,酒旗挑在歌外。呀地門開,早送舊客迎新客。

  【混江龍】好教我出於無奈,潑前程只辦的好排。想著這半生花月,知他是幾處樓臺?經板似課排日喚,落葉似官身吊名差。(帶云)俺這老母呵,唱)更怎當他銀堆裏捨命,銀眼裏安身,挂席般出落孩兒賣。幾時將纏頭紅錦,換一對插鬢荊釵!

  (做見科,云)母親萬福。喚你孩兒有何話說?(蔔云)沒甚麽話說。只是咱這等人家,要早起些,光淨面,打扮的嬌媚著些。倘有俊俫來,賺他幾文錢家。你只管裏睡覺,誰送錢來與你!(正旦唱)

  【油葫蘆】俺娘不殢酒時常髱髻歪,一鼻凹衠乖。看看兩鬢雪霜般白,我則道過中年人老朱顔改,想他撲郎君虎瘦雄心在。折倒的我形似鬼,熬煎的骨似柴。似恁的女殘廢不敢怨娘害,則歎自己年月時該。

  (卜兒云)你則管裏說甚麽?快打扮了,則怕有客。(正旦唱)

  【天下樂】則索倚定門兒手托腮,想別人家奴,也得個自在;輪到我根腳裏,都世襲了煙月牌。管甚桃李開,風雨篩,更問甚青春不再來。

  (白樂天同賈、孟上,云)走了這半日,人說道這裴媽媽家。不好進去,我咳嗽一聲。(卜兒云)是誰外邊?(出見科)原來是三位進士公,請裏面坐。(白天同賈、孟云)媽媽祗揖。(卜兒云)興奴孩兒,來陪位進士公。快擡桌兒,看酒來!(正旦覰科,云)好奇怪,娘見了三個秀才踏門,怎生便教看酒?(唱)

  【醉扶歸】送了幾輩兒茶員外,都是這一副兒船臺。俺娘吃不的葷腥教酒肉搋,待覓厭飫的新黃。他手裏怎容得這幾個酸寒秀才?(帶云)我知道了。(唱)俺娘八分裏又看上他那條烏犀帶。

  (正旦出見科)三位萬福。(白樂天同賈、孟云)大祗揖了。(正旦唱)

  【後庭花】這裏是風塵花柳街,又不是王侯宰宅。我忙著笑臉兒迎將去,學士是甚風兒吹到來?白樂天云)我等久慕高名,特來一拜。(正旦唱)是幾俊秀才,偏他還咱一拜,怎做的內心兒不敬色。

  (云)敢問官人尊姓大名?(白樂天云)小生是侍郎居易。這二位是學士賈浪仙、孟浩然。因此春日,衙無事,換了衣服來街市閑行。久慕大姐德容,一的來拜望。(正旦云)不敢不敢。學士大人不棄下賤,酌三杯如何?(白樂天云)好便好,只是不敢取擾。正旦把酒科)(賈浪仙云)今日幸遇大姐,咱多飲幾。(孟浩然云)我還有人求的幾首詩未了,少吃醉些。正旦唱)

  【金盞兒】一個笑哈哈解愁懷,一個酸溜溜賣才。休強波灞陵橋踏雪尋梅客,便是子猷訪戴,敢凍回來。咱這裏酥烹金盞酒,香揾玉人腮;不強如村深雪裏,昨夜一枝開。

  (賈、孟作意科,云)我醉了也。咱回去罷。(白天云)再坐一會,怕做甚麽!(正旦唱)

  【後庭花】你待賺鼇魚釣頰腮,怎想與劉伶裝袋?我這怪臉兒奸如鬼,你酒腸寬似海.(賈、孟云)們都已醉了,不要過了酒戒,不吃罷。(正旦唱)暢懷,都似你朦朧酒戒,那醉鄉侯安在哉?

  (卜兒云)二位學士醉了,侍郎再坐一坐。(賈、云)樂天侍郎,咱且回去,明日再來。(白樂天云)白裏打擾了一日,怎生就空去了?(正旦唱)

  【金盞兒】我不曾流水出天臺,你怎麽走馬到台。(樂天云)定害了你這一日。(正旦唱)更待要秦夜訪金釵客,索甚麽惡叉白賴鬧了洛陽街。兀那酒門臨本命,餓太歲犯家宅。雖是我管待這兩個窮秀,權當一百日血光災!

  (賈、孟云)咱去罷,則管纏甚麽?(卜兒云)白侍要住下,著這二位催逼的慌,好生敗興。(白樂天)下官有心待住下,二位醉了,不好獨回。待下官他回去,明日自己再來。只是大姐費了茶酒,定害一日,容下官陪補。(正旦云)侍郎說那裏話。(唱)

  【賺煞】稍似間有些錢,抵死裏無多債,權做場折本買賣。若信著俺當家老奶奶,把惜花心七事分開。哎,你個俏多才,不是我相擇,你更怕辱沒俺門前下馬台!俺娘山河易改,解元每少怪。(帶云)郎記者,(唱)怕你再行踏,休引外人來。(同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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