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折
(外扮蘇東坡上，詩云)隱隱胸中蟠錦繡，飄飄筆走龍蛇。自從生下三蘇俊，一望眉山秀氣絕。小官州眉山人，姓蘇名軾，字子瞻，別號東坡，乃老泉子，弟曰子由，妹曰子美，嫁秦少遊者是也。小官登第以來，屢蒙擢用，官拜端明殿大學士。今有王石在朝，當權亂政，特舉青苗一事。我想這青苗一，萬民不勝其苦，爲害無窮，小官屢次移書諫阻，此王安石與俺爲仇。一日天子遊禦花園，見太湖石其一角。天子問爲何太湖石摧其一角!安石奏言：乃是蘇軾不堅。小宮上前道：非蘇軾不堅，乃安石牢。天子大笑回宮，安石好生懷恨。一日朝罷，衆聚於待漏院，見一從者腰插一扇，扇上寫詩兩句道：昨宵風雨過園林，吹落黃花滿地金。”某想黃花者，花也，菊花從來不謝，自然千老枝頭，意甚以爲不。乃於詩後續兩句道：“秋花不比春花落，付與詩仔細吟”。誰想此詩乃安石所作。一日請俺赴宴，歌者數人，見一女子擎杯良久，不見其手。俺佯言：小娘子金釵墜也。那女子出其手，捫其髻，衆官發大笑。安石令俺爲賦一詞,小官走筆賦［滿庭芳］闋。誰想那女子就是安石的夫人。到次日，安石將官的［滿庭芳］奏與天子，道俺不合吟詩嘲戲大臣妻，以此貶小官到黃州團練，就著俺去看菊花。誰天下菊花不謝，惟有黃州菊花獨謝。一時失言，翻大怨。如今來到這潯陽驛琵琶亭，有一故友乃是賀回，在此爲守，留俺飲宴。酒酣之次，山一歌妓，是白樂天之後，小字牡丹，不幸落在風塵之中。此甚是聰慧，莫說頂真續麻，折白道宇，恢諧嘲謔，是三教九流的說話，無所不通，無所不曉。小官眉一蹙，計上心來，比及到黃州歇馬，有一同窗故友端卿，在廬山東林寺落發爲僧，修行辦道，一十五，不下禪床。此人乃一代文章之士。俺如今領著白丹魔障此人還了俗，娶了牡丹，與小官同登仕路。安石一人在朝，有何難處？當日辭了賀方回，領著牡丹，訪謝端卿那裏走一遭去來。(詩云)此去黃州似冰，清心元不苦飄零。我是能詩能賦朝中客，去無是無非窗下僧。(下)(醜扮行者持苕帚上，詩云)水養魚終不釣，深山放鹿願長生。掃地恐傷螻蟻命，惜飛蛾紗罩燈。南無阿彌陀佛!掃過處方敢行，不過處休行。你道爲何?南無阿你陀佛!只怕踏傷了螻的性命。(正末扮佛印上，云)善哉!善哉!貧僧乃饒樂平人氏，俗姓謝名甫，字端卿，法名了緣，後稱印。俺有一班兒同堂故友，俱登仕路，止有貧僧一，抛棄功名，在此廬山東林寺，修行辦道，今經十年，不下禪床。這行者乃是貧僧的徒弟，是一個癡的，單要他掃地點燈而已。俺想出家人好不清淨也(唱)
【仙呂】【點絳唇】每日間看誦經文，受傳心，權妝溷。俺可中，識破天真，此外都無論。
【混江龍】法聰心笨，(行者云)徒弟也不笨，本《心經》讀了三年六個月，就念的摩訶般若波羅一句出來，這也不算笨。(正末唱)我可也自來九喜無嗔，直將這一心參透，五派禪分。閑伴著清風爲友，恍疑明月是前身。這些時想層鍾暮鼓，馬足車，細看來恰便似雲影空中盡，抛離了煩冗，落得個貧。
(云)行者，夜來伽藍道：今日午時有魔障至此。去山門首望者，但有遠方過路客官，報我知道.(行云)知道。(東坡引旦扮白牡丹、從者上，云)小官軾，可早過了大江，來到廬山腳下。左右，把船灣江上。牡丹，你只在舟中坐下，喚你便來，不喚你要來。(旦應科，下)(東坡做獨行科，云)你看廬山然好景致也!端的是真山真水。真寺真林，非閒人可到，遇濁子不容觀，好山也!山高峨險險嵯峨，洌林巒亂石陀，古怪怪松岩下掩。山岩掩眼隔煙蘿。禽如語語不歇，山澗飛泉迸碧波。山重來藥山藥少，夫擔柴貪擔多。野猿摘果攀藤葛，葛絕餘藤藤倒拖。洞仙童依虎睡，仙人醉臥老龍窩。峰勢側，洞門坐，洞裏月光愛娑婆。莫訝朝嵐寒槭槭，仙家洞府天河。大石欄灣，大石攔灣。幾重水。幾重渦。帶野田空闊，野田空闊，一層嶺，一層坡。老樹老藤幾月，古山古寺絕經過。經過迹斷唯山在，歲月年奈寺何。真個此寺不同他寺宇，此山非比別山阿。黛染成千塊玉，雲霞妝就萬堆螺。只除佛子神仙才到，怎許遊人容易得攀摩。這廬山景致，觀之不盡，之有餘。你則看東林寺門首碑上，有詩爲證。詩道：到廬山不是僧，廬山清景勝蓬瀛。爲僧若到廬山下，葬廬山骨也清。讀之未了，只見山門下立著一個行，待我問他。你那佛印師父，可在法座土麽?(行者)師父打坐哩。(東坡云)借你口中言，傳俺心間事。道有個客官，不言姓名？有兩句禪語，又叫做偈語。道：眉山一塊鐵，特地來相謁。(行者云)老官，小尚心笨，一本《心經》念了三年零六個月，還記不。再說一遍。(東坡云)這個笨和尚。(行者云)敢是鐵？(東坡云)不姓鐵。(行者云)不姓鐵就姓錫.(東云)不姓錫。(行者云)不姓鐵，不姓錫，就姓銅罷。入報科，云)師父，外面天到一個主。兒，不言姓名，兩句禪語，又叫做偈語：眉山一塊鐵，特地來相謁。正末云)急急上堂來，爐中火正熱。(行者云)著手!便是鐵，我師父是火，架起爐來燒他娘。老官，我父著我燒傷你哩。(東坡云)怎麽說？(行者云)叫你急上堂來，爐中火正熱。(東坡云)這也是禪語。再去說：我鐵重千斤，恐汝不能挈。(行者云)你不怯師父，我師父也不怯你。師父，他又道兩句：我鐵千斤，恐汝不能挈。(正末云)我有八金剛，將汝碎屑。(行者云)著手!我師父道：我有八金剛，將汝爲屑。(東坡云)再進去說：我鐵類頑銅，恐汝不能。(行者云)罷了，軟了，(東坡云)怎麽軟了?(行者)爇的軟了。師父，他又道兩句：找鐵類頑銅，恐不能口。(正末云)將你鑄戊鍾，衆僧打不歇。(行云)著手!我師父要打你哩。(東坡云)怎麽要打？(行者云)將汝鑄成鍾，衆僧打不歇。(東坡云)再去說：鑄得鍾成時，禪師當己滅.(行者哭入科)(正云)行者爲何哭起來？(行者云)他道：鑄得鍾成時，師當己滅。(正末云)大道本無成，大道本無滅。心自然明，何必叨叨說。夜來伽藍道：今日午時有東學士至此。果應其言。快與我請進來。(行者云)有不識灰堆。學士老爺，俺師父有請。(正末云)十五不下禪床，今日須下禪床，接待學士者。(做見科)正末唱)
【油葫蘆】自別經年十數春，(東坡云)一別許不會。(正末唱)全不曾得動問。(東坡云)且喜今日一會。(正禾唱)喜君家平步上青雲。(云)敢問大人，衙門除授？(東坡云)自別吾兄官拜端明殿學士.(正唱)好，好!不枉了玉堂金馬多風韻，(東坡云)小官今不在翰林了。謫在黃州團練，經過此處，訪問吾。(正末唱)可甚的吳山楚水生勞頓。(東坡云)共君夕話，勝讀十年書。(正末唱)我和你話一夕，勝如酒一樽。(東坡云)吾兄，我和你是同堂故友哩.(正唱)咱須是舊時朋友相親近，何必要飲的醉醺醺。
(東坡云)相逢不飲空回去，洞口桃花也笑人.(正唱)
【天下樂】恁道是明月清風他可便也笑人,(東云)那裏有幽僻去處，待小官遊玩一番。(正末唱)這般荒僻的山門，(東坡云)好個古刹寺院。(正末)你可也莫要哂。(東坡云)這是伽藍堂怎生不打供？正末唱)俺這裏伽藍堂靜悄悄隔著世塵。(東坡云)陰雨，有些疏漏麽？(正末唱)便淋漓汙了衣，顛倒便裏裹了巾。(帶云)學士大人，(唱)俺這裏怕甚麽驢沖大尹。
(東坡云)騎驢沖大尹，此乃賈良仙的故事。將小比做韓文公，何以克當？(正末云)大人既拜端明殿士，爲何謫貶黃州團練，到貧僧荒涼古刹來(東坡)吾兄不問，小官不敢言。今有王安石在朝，當權政，特舉青苗一事。我想青苗一出，小民不勝其苦。日王安石請俺家宴，出歌者數人。內有一女子擎懷久，不見其手。俺佯言道：小娘子金釵墜也。那女慌忙出其手，捫其髻。衆官皆發一笑。安石令俺題其事，小官走筆賦［滿庭芳］一闕。誰想安石將小［滿庭芳］奏與聖人，貶小官黃州歇馬，打從此處過，思想吾兄在此，特來探望。吾兄是個公直的人，一樁還是王安石不是，小官的不是？(正末云)此一還是王安石的不是也。(東坡云)怎見得王安石不？(正末唱)
【金盞兒】爲學士受皇恩，因此上重賢臣。他足下兩個閒談論，他不高燒銀燭倒金樽，他不合殷出侍女，他不合夤伎款佳賓，他不合隔簾聽語笑。帶云)常言道：責人則明，恕己則昏.學士大人.(唱)也不合燈下覰他那佳人。
(東坡云)連小官也不是了。(正末云)願聞［滿庭］妙詞。(東坡云)小官在吾兄根前，念［滿庭芳］闕，卻似持布鼓而過雷門，豈不慚愧。(正末云)貧草腹菜腸，願聞願聞。(東坡云)吾兄汙耳了。(詞)“香靄雕盤，寒生冰筯，畫堂別是風光，主人重，開宴出紅妝。膩玉圓搓素頸，藕絲嫩，新織仙。雙歌罷，虛雲轉月，餘韻尚悠揚。人間何處有？空見慣，應謂尋常。坐中有狂客，惱亂柔腸。報道釵墜也，十指露春筍纖長。親曾見全勝宋玉，想像高唐。”(正末云)高才高才。(唱)
【後庭花】你那［滿庭芳］雖稱席上珍，送的老東坡翻成轅下窘。則爲這樂府招讒譖，抵多少文可立身。(做笑科)(東坡云)吾兄爲何發笑(正末唱)落的笑欣欣，倒不如咱家安分，向深山將名姓隱。
(云)行者，看素齋飯管待學士。(行者云)理會得。積廚下安排素齋，拖面煎草鞋，醬拌鵝卵石，快些待學士。(東坡云)叫那行者過來，你方才說些甚？(行者云)我師父方才說：香積廚下看素齋飯管待士。(東坡云)你去與那和尚說：有酒有肉我便吃，酒無肉，我回舟中去也。(行者云)學士，你就是我親爺。我這等和尚，有甚麽佛做？熬得口裏清水拉的湯將出來。望學士可憐見，多與些小和尚吃.(東云)這個饞和尚，我多與你些吃。(行者云)多謝學。師父合氣了。那學士老爺說道：有酒有肉我便吃，酒無肉我回舟中去也。(正末云)既如此，你下山去人家沽一壺酒，買一方肉，管待學士便了。(行者)那裏去買？你好行止。向年間爲師父娘做滿月,賒一副豬髒，沒錢還他，把我褊衫都當沒了，至今穿皂直掇哩。(正末云)休得胡說。(行者向古門云)山俗道人家，有一百八十多斤的豬，宰一口兒。(內)忒大，沒有。(行者云)這等，有八九兩的小豬兒一口。(內云)忒小，沒有。(行者云)隨意增減些罷，要先把血髒湯做一碗來，與我嘗一嘗。(正末云)行，酒席完備未曾?(行者云)酒席已完備了.(正末云)士，當日遠公沽酒謁陶潛，今日佛印燒豬待子瞻。東坡云)小官續上兩句：蘇軾焉敢效昌黎，佛印如何大顛？(正末云)高才高才。(唱)
【醉中天】既然要敍舊開佳醞，怎還說持戒斷葷。拚的個爛醉春風老瓦盆，見學士和拂印。你本同堂故人，須不比十方檀信，俺只索倒賠熙狗彘雞。
(東坡云)吾兄，常言道：坐中無有油木梳，烹龍鳳總成虛。那裏有善歌的妓女，請一個來唱一曲，小官盡醉而歸。(正末云)學士說差了。這荒涼古刹院，那裏討善歌妓女?(東坡云)真個無有?(正末云)然沒有。(東坡云)小官曾帶一個在此。(正末云)如最好。在那裏？請來相陪學士。(東坡云)行者，你溪河楊柳邊小舟中，叫一聲“白牡丹安在？”只待應了一聲，你急急抽身便走。(行者云)走遲了卻怎？(東坡云)定遲了。只教你做雪獅子向火——酥了邊。(行者做跌科)早酥倒了也。轉灣抹角，此間就溪河楊柳邊.小舟兒上叫一聲：“白牡丹在麽?”(旦云)誰叫？(行者做跌科，云)聽他嬌滴滴的聲音,真酥了也。東坡老爺喚你哩。(旦兒上，云)來了。妙清歌本足誇，歹尤雲殢雨作生涯。借問妾身何處住？陌花街第一家。妾乃白樂天之後，小字牡丹，不幸在風塵，今被東坡學士帶在此處。差人呼喚，須索一遭去也。(行者云)稟學士，白牡丹來了也。(又正末科)(旦兒云)大人萬福，呼喚妾身，有何分？(東坡云)我一路上與你說的前席那和尚便是。你今魔障此人，還了俗，娶了你。他若爲官，你就是位夫人縣君也。(旦兒云)多謝大人擡舉。(東坡云)丹，你把體面與那佛印禪師相見者。(旦兒云)理會。久聞老師父大名，今日得睹尊顔，三生有幸.(正云)小娘子問訊。(行者云)不消問訊，是學士船上的。(正末云)學士大人，此女姓甚名誰？誰氏之？(東坡云)此女乃是白樂天之後，小字牡丹。莫說姿容窈窕，頗解文墨，只可惜他落在風塵，沒個人擡舉。(正末唱)
【金盞兒】你道是可惜他落風塵，系紅裙，端個十分體態能聰俊。(東坡云)有那等惜花人見了。不愛他。(正末唱)打那等惜花人見了怎不消魂?(東云)真個天香出衆。國色超群。(正末唱)真個是天偏出衆，同色獨超群。可知道教坊爲第一，花內牡尊。
(東坡云)牡丹。與那佛印把一杯酒者。(旦兒應)師父滿飲此杯。(正末云)小娘子。貧僧葷酒不用。旦兒云)那師父葷酒皆不用。(東坡云)吾兄差矣。溪楊柳影，不礙小舟行。佛在心頭坐，酒肉穿腸過。管吃，怕怎麽？(正末云)既如此，貧僧開酒不開葷。東坡云)不怕他不一樁樁開將來。(旦兒云)師父滿飲杯。(正末云)貧僧告酒了。(東坡云)吾兄請了.(行唱舞科)(唱)心肝肉，那話兒且休題，吃肉揀肥的。從見了你，一頓一升米，你也不想我，我也不想你。東坡云)行者怎麽說？(行者云)這是我師父和師父娘禪床上吃酒吃肉，小行者帶歌帶舞，日常規矩.(東云)果然有此事？正是出家人活計.(正末云)行者看來。小娘子滿飲一杯，(旦兒云)吃不了這些。(行云)就是小行者替吃罷。(東坡云)牡丹，放下酒者，兄，我此來非爲別事.(正末云)卻是爲何?(東坡云)爲吾兄。今日是個好日辰，娶了牡丹，與小官同登路。佳人捧硯，壯士擎鞭，不強在深山古刹，遁迹名？吃的是瓢漏粉，萊饅頭,有何好處?你與我惜芳，罷經文。(正末唱)
【金盞兒】你教我惜芳草，罷經文，把一生功都休論。(東坡云)就是小官爲媒，(正末唱)笑你個坡學士做媒人。(東坡云)我能壞你十座寺，你休阻一門親。(正末唱)你道是能壞我十座寺，休阻您一親。我也曾萬花叢裏過，爭奈我一葉不沾身。
(東坡云)牡丹，你與那和尚告菩提露去。(旦兒)是，曉得。上告我師：和尚一點菩提露，滴在牡兩葉中。(正末云)小僧半點俱無。(旦兒云)那師父半點俱無。(東坡云)再告去。(旦兒云)上告我師：尚一點菩提露，滴在牡丹兩葉中。(正末云)貧僧十年不下禪床，功行非淺，實是半點俱無。(旦兒云)人，那和尚說十五年不下禪床，功行非淺，實是半俱無，卻不羞殺我牡丹也。(東坡云)吾兄，因你不，那牡丹煩惱哩。(正末唱)
【賺熬】你道是不施些雨露恩，倒惹得花枝恨，怎旨壞了如來法身。這雪山中不比巫山夢斷魂，那有暮雨朝雲。俺既是做僧人，命犯著寡孤辰。(東云)咳!你個莽和尚，不爭我牡丹成了這親事啊.(正唱)你教那首座闍黎怎主婚？(東坡云)那裏有女家倒肯，男家兒不順？(正末唱)你道是女家兒倒肯，家兒不順？(東坡云)小官舟中，花紅羊酒都準備將了。(正末唱)學士你只索空賠羊酒，(帶云)請恕罪也。(唱)可兀的拜俺沙門。(下)
(旦兒云)大人，那和尚不肯，可不空帶牡丹走這遭也？(東坡云)牡丹，你且放心，待我明日準備著席的酒肴，好共歹與你成就了這門親事。那時節安玳瑁筵，款撒紅牙板，低吟白雪歌，高擎鸚鵡盞。嚲玉斜橫，髻偏雲亂挽。務要扳回壯士頭，只交閃那禪僧眼。(同下)
(正旦上，云)老夫人著紅娘問長老去了，這小賤不來我行回話。(紅上，云)回夫人話了，去回小姐去。(旦云)使你問長老：幾時做好事？(紅云)恰回人話也。正待回姐姐話：二月十五日，請夫人姐姐香。(紅笑云)姐姐，你不知，我對你說一件好笑的當。咱前日寺裏見的那秀才，今日也在方丈裏。他出門兒外等著紅娘，深深唱個喏道：“小生姓張，珙，字君瑞，本貫西洛人也，年二十三歲，正月十日子時建生，並不曾娶妻。”姐姐，卻是誰問他來？又問：“那壁小娘子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乎?小姐常來麽？”被紅娘搶白了一頓呵回來了。姐姐，我不他想甚麽哩，世上有這等傻角!(旦笑云)紅娘，休夫人說。天色晚也，安排香案，咱花園內燒香去來。下)(末上，云)搬至寺中，正近西廂居址。我問和尚來，小姐每夜花園內燒香。這個花園和俺寺中合著。及小姐出來，我先在太湖石畔牆角兒邊等待，飽看會。兩廊僧衆都睡著了。夜深人靜，月朗風清，是天氣也呵!正是“閑尋方丈高僧語，悶對西廂皓月。”
【越調】【鬥鵪鶉】玉宇無塵，銀河瀉影；月橫空，花陰滿庭；羅袂生寒，芳心自警。側著耳朵聽，躡著腳步兒行，悄悄冥冥，潛潛等等。
【紫花兒序】等待那齊齊整整，嫋嫋婷婷，姐鶯鶯。一更之後，萬籟無聲，直至鶯庭。若是回下沒揣的見俺可憎，將他來緊緊的摟定；只問你會少離多，有影無形。
(旦引紅娘上，云)開了角門兒，將香桌出來者。末唱)
【金蕉葉】猛聽得角門呀的一聲，風過處花香生。踮著腳兒仔細定睛，比我那初見時龐兒越整。
(旦云)紅娘，移香桌兒近太湖石畔放者!(末做看，云)料想著嬌厭拘束，等閒飛出廣寒宮。看他容一撚，體露半襟，辨香袖以無言，垂羅裙而不語。湘陵妃子，斜倚舜廟朱扉；如玉殿嫦娥，微觀蟾宮影。是好女子也呵!
【調笑令】我這裏甫能，見娉婷，比著那月殿娥也不恁般撐。遮遮掩掩穿芳徑，料應來小腳兒難。可喜娘的臉兒百媚生，兀的不引子人魂靈。
(旦云)取香來!(末云)聽小姐祝告甚麽？(旦云)一炷香，願化去先人，早生天界!此一柱香，願中老母,身安無事!此一炷香，……(做不語科)(紅云)姐不祝這一炷香，我替姐姐祝告：願俺姐姐早尋一姐夫，拖帶紅娘咱!(旦再拜云)心中無限傷心事，在深深兩拜中。(長籲科)(末云)小姐倚欄長歎，似動情之意。
【小桃紅】夜深香靄散空庭。簾幕東風靜。拜也斜將曲欄憑,長籲了兩三聲.剔團圝明月如懸鏡。不見輕雲薄霧，都只是香煙人氣，兩般兒氤氳得不明。
我雖不及司馬相如，我則看小姐頗有文君之意，且高吟一絕，看他說甚的：“月色溶溶夜，花陰寂春；如何臨皓魄，不見月中人？”(旦云)有人牆角詩。(紅云)這聲音便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那傻。(旦云)好清新之詩，我依韻做一首。(紅云)你兩是好做一首。(旦念詩云)“蘭閨久寂寞，無事度芳；料得行吟者，應憐長歎人。”(末云)好應酬得快呵!
【禿廝兒】早是那臉兒上撲堆著可憎，那堪那兒裏埋沒著聰明。他把那新詩和得忒應聲，一字字，衷情，堪聽。
【聖藥王】那語句清，抒律輕，小名兒不枉了做鶯鶯。他若是共小生、廝覰定，隔牆兒酬和到天。方通道“惺惺的自古惜惺惺。”
我撞出去，看他說甚麽。
【麻郎兒】我拽起羅衫欲行，(旦做見科)他陪笑臉兒相迎。(紅云)姐姐，有人，咱家去來，怕夫嗔著。(鶯回顧下)(末唱)不做美的紅娘太淺情，便道“謹依來命”。
【么篇】我忽聽、一聲、猛驚。原來是撲剌刺鳥飛騰，顫巍巍花梢弄影，亂紛紛落紅滿徑。
小姐，你去了呵，那裏發付小生!
【絡絲娘】空撇下碧澄澄蒼苔露冷，明皎皎花篩影。白日淒涼枉耽病，今夜把相思再整。
【東原樂】簾垂下，戶已扃，卻才個悄悄相問，那裏低低應。月朗風清恰二更。廝傒爭：他無緣，生薄命。
【綿搭絮】恰尋歸路，佇立空庭，竹梢風擺，柄雲橫。呀!今夜淒涼有四星，他不瞅人待怎生!雖是眼角兒傳情，咱兩個口不言心自省。
今夜甚睡到我眼裏呵!
【拙魯速】對著盞碧螢螢短檠燈，倚著扇冷清舊幃屏。燈兒又不明，夢兒又不成；窗兒外淅零零風兒透疏欞，忒楞楞的紙條兒鳴；枕頭兒上孤另，窩兒坐寂靜。你便是鐵石人，鐵石人也動情。
【么篇】怨不能，恨不成，坐不安，睡不寧。一日柳遮花映，霧帳雲屏，夜闌人靜，海誓山盟。時節風流嘉慶，錦片也似前程，美滿恩情，咱兩個堂春自生。
【尾】一天好事從今定，一首詩分明照證；再向青瑣闥夢兒中尋，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。(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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